閑坐一刻，聶紹起身要告辭，九方纓生怕再被他們調侃，也趕緊跟著起身道別。

金日磾深深看了她一眼，他對她自然非常不舍，但他已非稚子，更有閼氏教授的“發乎情止乎禮”之道，心知二人之間不必貪圖這一時一刻。

“快些回去罷，路上小心。”他輕輕道，眼睛裏盡是溫柔的笑意。

九方纓點點頭，也忍不住輕道：“你也快些好起來回家去，長安令辦案起來只怕不會那麽通情達理，別讓閼氏發現破綻，大家辛辛苦苦為你的準備就盡皆白費了。”

伊即靬莞爾，這小女子倒當真的在為日磾擔心。

金日磾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經持續了多久，但他絲毫沒有厭倦，點點頭，“阿倫已經來過，娘那邊暫時無事。”

九方纓記得他弟弟的名字叫金倫，看起來也是個極為可靠的人物，登時欣慰。

不知不覺，她似乎對他的家人也熟悉了很多。

門口傳來聶紹的咳嗽聲，“新買的小馬似乎有些不耐煩了，小薛，你看看該如何處置？”

“那……我先走了。”九方纓羞紅了臉，轉身跑了出去，氣呼呼地拖著聶紹走了。這老頭兒真是極其不正經，最近越發喜歡拿她調侃。

目送二人離去，金日磾的笑容漸漸淡去，往後退了幾步坐下，扶著額頭嘆息一聲。

“身體還覺有恙？”伊即靬問道。

金日磾搖搖頭，神情已經變得凝重，“她說的那個黑衣人，我雖然沒有見到人影，但隱約記得聽到了些聲音。”

伊即靬大驚，隨即歡喜，“這可是一大線索，需即刻報知長安令——你聽到了什麽？”

金日磾閉上眼睛，眉頭微微皺起，陷入回憶之中，“至少有三個人……我能感到有人擡著我的腳踝，有人擡著我的肩膀。另外一個聲音不時說些什麽，指揮他們走的方向。”

伊即靬幾乎驚得說不出話來，但這些是極為重要的消息，他急忙道：“你應即刻去往長安令衙門。”

金日磾再次搖頭，笑容變得苦澀。

“那人說的……是匈奴語。”他低聲道。

回到東市，日頭已偏西，不出半個時辰便到一天中收市的時節。九方纓不由咋舌，原來她和聶紹一去竟這麽久，似曠工一般。

見到他們回來，餘仁義飛快地跑了出來，見面就嚷嚷：“出事了出事了，老板咱們這出大事了！”

“何事慌張？”聶紹按住他的肩頭制止他貼近過來，詫異地問道。

餘仁義癟著嘴，聲音裏已經帶上哭腔，“馬出事啦，咱們現今最好的那匹白馬也不知為啥突然跛啦，老賈幾乎氣暈了，要出去找人理論呢。”

九方纓也急了，但她心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，連素日穩重寡言的賈峰都已“氣瘋”，可見事情嚴重，還需要幾個冷靜的人物。她深吸一口氣，聶紹忽然道：“他要去找誰？他知道是誰下手？”

餘仁義捂住臉，嗚咽著，“老賈說他不過是午間走開了片刻，下午因要賣這匹白馬，他重新檢查一番，才發現那馬竟就跛了！”

聶紹當即往馬棚裏走去，九方纓也刻不容緩地跟上去。

二人一進馬棚，就看到尤材正在那匹白馬旁邊陪伴著，輕輕撫摸它的馬鬃。見老板回來，尤材大大松了口氣，苦笑道：“這次我與老賈應當都脫不了幹系，誰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！”

“可找出端倪？”聶紹面色明顯緊張了，但到了這時他也決不含糊，俯身蹲下往白馬腿上看去。

尤材無奈地搖頭。“我沒看出有什麽問題，但老賈今日只查過一次馬，也不知那人是何時下手，也許並非午後。”

九方纓看著兩個大男人都情緒低落，心裏也極為擔憂。尤材又忍不住嘆息一聲，“原本約好的主顧也未見上門，今日也不知是怎的，凈發生些倒楣事……”

“今日這馬究竟要賣給誰？”九方纓驚訝，忽然覺出一絲不對勁。

尤材嘆氣，“一位姓左的兵曹。”

九方纓看了看那匹大眼濕潤的傷馬，她已深知聶紹的行事作風，這匹馬原本喊的是高價，因此才交代尤材這是一位貴客。

“但以區區一個兵曹的俸祿，如何買得起這樣的一匹馬？”她忽然將心裏的推測說了出來，臉色陰沈。

尤材一楞，有些不解，“小薛你是說……”

九方纓沒有回答。她只是心裏有一個猜測，並且感到慚愧，若是如此，必是她連累了聶紹他們、還連累了這匹馬。

這邊廂聶紹也檢查完，九方纓立即過去攙扶他起身。聶紹已經氣得臉色發青，“真是陰毒，真夠狠！”他喃喃道，“這馬……就此廢了呀。”

“究竟怎麽回事？”這回老板也發話了，尤材嚇得不輕。

聶紹長長吐出一口氣，在那一瞬間，九方纓似乎看到他目露兇光，但轉瞬即逝。他看向九方纓，“小薛你可知道，若在後踝骨上的腱子肉處，哪怕只是輕輕一劃——劃在皮下，這馬會如何？”

“竟陰狠如斯！”九方纓脫口而出，幾乎簡直要出離憤怒，“這樣一劃，馬便開始輕微跛足，時日久了便成大患，馬就徹底費了……”

她驀地醒悟，“只怕他們早已下手，只是我們並未發覺！”

三人站在馬棚之中，只聽得白馬粗重的呼吸聲，如鼓點般打在各人心頭。

“我記起……”尤材喃喃，“這匹馬一早便有人下訂，那位左氏兵曹四五天前便來看過。”

聶紹沈思片刻，果斷開始指揮：“尤材去長安令處報案，小餘速去找賈峰回來，小薛，你——”他略一遲疑，“你往……”

“主顧上門，竟不接待？”大門邊忽然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。

盡管這個聲音極為陌生，九方纓卻在瞬間猜到其身份。她冷冷一笑：想不到這麽快就自己上門，可見不是個機靈的主。

聶紹向尤材使了個眼色，揮手令他快些出動，尤材只得離去。

聶紹轉身示意九方纓跟上來，二人一同快步走向大門邊，就看到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前，身邊跟著兩名家仆。

“啊喲，由聶老板親自相迎啊，真是不敢當。”中年男子呵呵笑著，一雙細長的眼睛裏閃現狡黠的光芒。

聶紹一揖，淡淡道：“兵曹來晚了，我們已收市。”

“什麽？”那左氏兵曹幾乎要一躍而起，身邊的家仆一個趕緊將他扶住，另一個怒氣沖沖地看著聶紹，怒斥道：“我們老爺親自來提馬，你卻嚷嚷收市，有這般做生意的？聶老板，你這招牌是想自砸不成？”

這話瞬時挑明了其來意，這位兵曹果然是不懷好意而來！

吵鬧間，附近聚集的人也多了，紛紛往這邊看過來，不斷議論著。

左兵曹氣哼哼地站在原地，眼睛裏卻透出精明之色。他向家仆點點頭，那名出聲的家仆更加得意，轉而苦口婆心地向聶紹道：“聶老板，我們老爺這馬被您弄到哪裏去了，總得跟老爺說一聲吧？老爺可是喜歡那匹馬得緊吶。”

一句話輕輕松松便將責任盡數丟給了他們。

九方纓氣得不輕，沒等聶紹開口，上前一步冷笑道：“提前四五日便下訂，看來是寶貝馬匹；可到了約定時間不來提，又似乎不是那麽寶貝。兵曹大人當真是位矛盾的大人物。”

左兵曹被她戳破心思，臉上漲紅一片，眼珠迅速轉了轉，大聲斥責：“哪來的垂髫小兒，這裏也有你說話的份？”

九方纓不怒反笑，一天之內聽到兩次“垂髫”的評價，如果她恢覆女兒裝，只怕要被這人罵“無知賤女”了吧？

她正要再開口反擊，忽然望到巷子口又湧進來的幾個人物，心裏一動，登時有了底氣。

她淡淡一笑，“兵曹所訂這匹白馬，是小店裏為數不多的西蕃馬，更因毛色特別導致如今要價之巨，各位同行心中自然都有數。以兵曹不過百石的俸祿，能買得起這樣一匹馬——也不知是為何。”

周圍人似乎聽出了一些門道，議論得更加熱烈。

左兵曹急忙怒斥：“放肆！你算什麽人，也敢對朝廷之事指手畫腳……”

“於辰，本侯似乎看到了一位面善之人吶？——半月前廣陵王納的那名妾室，是否就是姓左來著？”

少年活潑的聲音仿佛索命一刀，登時將左兵曹刺得整個人氣勢洩下。

隨著幾聲呼喝，人群中迅速讓開一條道路，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侯爺懶洋洋地走到了跟前。

若說左兵曹來時是趾高氣揚，霍嬗則是帶著他仿佛與生俱來的驕矜。他也不下馬，只等所有人向他行禮完畢，才懶洋洋地嘆了口氣，“兵曹一把年紀，在為什麽事動怒吶？”

那左氏兵曹有苦難言，訕訕賠笑，“冠軍侯您怎麽來了，莫非也是在這小店來買馬？”

“買馬？才不是。”霍嬗挑眉，斜著眼睛看九方纓，那眼神看得她心裏一個打突，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。

果然，只聽霍嬗“嘁”了一聲，“我倒是想買這個人來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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